赵子昂曰:“戏曲,良家子弟所扮演者,谓之‘行家生活’;娼优所扮者,谓之‘戾家把戏’。”或问其故,予曰:“戏文者,出于鸿儒、硕士、骚人、墨客,其所作者,娼优岂能扮乎?推其门,正其理,娼优故以为戾家也。良家子弟扮者,虽亦有风花雪月,然均合乎情理。”
行家为文人之戏,隶家为倡优之戏。赵子昂的文集中并无此说,此说出于流传。但所表达的思想显然在明代以来就有热烈的争论。清代戏剧理论家焦循《剧说》卷一说:
周挺斋论曲云:“良家子弟所扮杂剧,谓之‘行家生活’;倡优所扮,谓之‘戾家把戏’,盖以杂剧出于鸿儒硕士、骚人墨客所作,皆良家也,彼但是优岂能办此?故关汉卿以为:‘非是他当行本事、我家生活,他不过为奴隶之役,供笑献勤,以奉我辈耳。子弟所扮,是我一家风月。’虽复戏言,甚合于理。”
周挺斋为元高安人,历史上一般认为行家、隶家之说出于赵子昂,而焦循则说出之于周氏。此中所引关汉卿之说在戏剧界很有影响,所谓凡为戏人,都是奴隶之役,演戏都是演我一家风月。虽然戏剧乃至艺术多出自文人之手,从身份上说,他们是“良家”,从手段上说,他们作艺是“行家”,但作为良家、行家的文人,需要有“士人气”,需要有“隶家气”——不是奴隶般低声下气的作派,而是磊落不群的精神,那种与庙堂之气、行家之气相抗衡的气度。关汉卿的话不是模糊行家、隶家之间的界限,而是拈取一种内在的精神,戏剧人以“隶家”法相激赏,高扬萧散的文人情怀。如《盛明杂剧序》:“顾渚臧先生向为大盟主,未迨于兹。余友沈林宗急起任之,续千古一快事。尚留余地,待我后人。以集中数家为之首。林宗执麈尾示余曰:‘如某某那得不传?’曰:‘昭代新声明,戾家把戏十倍!信如关汉卿所云:‘《简兮》遗意耳!'”
书画艺术中的行家、利家之论本之于戏剧。明何良俊《四友斋画论》说:“我朝善画者甚多,若行家当以戴文进为第一,而吴小仙、杜古狂、周东村其次也。利家则以沈石田为第一,而唐六如、文衡山、陈白阳其次也。”又说:“衡山本利家,观其学赵集贤设色与李唐山水小幅,皆臻妙,盖利而未尝不行者也。戴文进则单是行耳,终不能兼利,此则限于人品也。”利家,就是元代以来戏剧界所说的“隶家”。明代以来在书画艺术界“隶家”(利家)渐渐发展成为一种与工夫相对的概念,是一种与“作家”气、“行家”气相对的艺术气质。
对钱选“隶体耳”争论的另一种观点,则是认为“隶”乃是隶书之义。其实,董其昌就是这样理解的。他说:“士人作画,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,树如曲铁,山似画沙,绝去甜俗蹊径,乃为士气。不尔,纵俨然及格,已落画师魔界,不复可救药矣。若能解脱绳束,便是透网鳞。”他所谓“草隶奇字之法”作画,并非指在技术上吸取书法草书和隶书之体的方法,而是取超越形式规范的精神,做一条透网之鱼,从规矩中逃遁出来。他有《小昆石壁图》,其自题云:“前人自款时之写意,盖云写字之意也。画不尽用写法,钱舜举为赵魏公道破,曰士夫画者隶体,正是写耳。”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钱选《兰亭观鹅图卷》上,有董其昌题跋:“钱舜举,宋进士,赵吴兴以先进事之,常问士大夫画于舜举,舜举曰:隶法者是。吴兴甚服膺之。及其自为画,乃刻画赵千里,几于当行家矣。古人作事不肯造次,所谓人巧极,天工错。不独赋家尔尔也。”钱杜《松壶画忆》说:“子昂尝谓钱舜举曰:如何为士夫画,舜举曰:隶法耳。隶法有异于描,故书画皆曰写,本无二也。”他所理解的隶法,也是隶书之体。他认为,隶法不同于“描”,而是“写”,描是形式上的工夫,而“写”者,泻落心灵也。其精神也与董其昌相合。
历史上隶书就有“奴隶之书”的意思,《说文解字》说:“秦烧经书,涤荡旧典,大发吏卒,兴役戍,官狱职务繁,初为隶书,以趋约易。”隶书与小篆相比,小篆为官方之书,隶书为民间之书;小篆为正体,隶书为变体;小篆书写速度较慢,而隶书书写速度较快;小篆象形程度高,而隶书改变了小篆的象形格局,是向更简易的书写符号发展的根本标志;小篆结体圆转,工巧程度高,而结体扁平的隶书工巧程度低,等等。《法书要录》卷七说:“卫恒祖述飞白,而造散隶之书,开张隶体,微露其白,拘束于飞白,萧洒于隶书,处其季孟之间也。”综上所考,可以看出,元代以来以“隶”解“士气”,突出了萧散的精神气质。有几层涵义:第一,以发抒一己情性为核心,表“一家风月”, “泻”自我心灵。第二,强调在庙堂之外的创造,这和士夫气所强调的山林气象正相合。第三,这种“戾家把戏”超越技术工巧的追求,不以行家里手为特点,从既定的规矩中逃遁开去。元代以来以“隶体”追求为趣尚,反映了道禅哲学影响下的新的美学追求。
二是逸格的问题。唐宋时期,以逸神妙能四品品艺蔚为风尚。四品标准的确立,反映的根本精神就是超越工巧、强调性灵抒发的途径。它所表现的精神与萧散是一致的,就是对秩序的逃遁。
关于逸品的典范解释是北宋黄休复《益州名画记》的论述:“拙规矩于方圆,鄙精研于彩绘,笔简形具,得之自然,莫可楷模,出于意表。”离方遁圆、超越规矩成为逸格的基本涵义。逸,就是逸出规矩之外,就是野放而不可牢笼,也称野逸,又称疏野。逸就是“殊有傲睨万物之容”,如《二十四诗品》“疏野”一品所谓:“惟性所宅,真取不羁。控物自富,与率为期。筑室松下,脱帽看诗。但知旦暮,不辨何时。倘然适意,岂必有为。若其天放,如是得之。”逸品是一天放的境界,是无所羁绊的风度。这样的逸,就是萧散。所谓“解衣任盘礴,览物适萧散”。
清人恽南田对此论之甚精。他论艺独推逸格,他所谓“逸”就是萧散之趣。他说:“不落畦径,谓之士气;不入时趋,谓之逸格。”又说:“萧散历落,荒荒寂寂。有此山川,无此笔墨。运斤非巧,规矩独拙。非曰让能,聊行吾逸。”逸格具有萧散历落的美,其根本特点就是偭规矩、去工巧,无所羁绊,纵肆逍遥,是对凡常秩序的逃遁。真正的逸是大巧若拙的体现。他说:“逸品其意难言之矣,殆如卢敖之游太清,列子之御冷风也。其景则三闾大夫之江潭也,其笔墨如子龙之梨花枪,公孙大娘之剑器。人见其梨花龙翔,而不见其人与枪剑也。”是挣脱一切束缚之后的性灵飞舞。
在中国艺术批评史上,逸品的出现,就伴随着求萧散自由的美学精神。南北朝时,艺术批评中就有人工和天然的争论,南朝齐王僧虔《论书》云:“宋文帝书,自谓不减王子敬。时议者云:天然胜羊欣,工夫不及欣。”南朝梁庾肩吾《书品》论书以工夫和天然二者评论书家,论其品第。书法没有工夫,必无所成,然而书法是一种艺术,是一种心灵的艺术,光有工夫难成大器,必佐之以悟力,而且与工夫相比,人的内在悟力甚至比工夫更为重要,艺术创造必须超越工夫。这样的思想发展到唐代渐渐成为主流。唐李嗣真《后书品》继承庾肩吾等的观点,以上中下三品品书,但在三品之外,另立逸品。将李斯、张芝、钟繇、羲之和献之五位绝代书英列为逸品,逸在这里具有超群绝伦的意思。而书画理论家张怀瓘《画品断》列神、妙、能三品,每品分三格,九格之外“有不拘常法”之作,列为逸品。至此,艺术史上方有逸、神、妙、能四品之目。
中唐以来的艺术史上,出现了推崇逸品的趣尚,其中明显反映了道禅哲学影响下的深层次追求。逸神妙能四品中,逸品处于最高的位置,并不意味其具有至高的艺术成就,而是反映出一种不拘常法、逃遁秩序的审美趣味。朱景玄《唐朝名画记》列王墨、李灵省、张志和三人为逸品,三人并非是唐代最有成就的画家,而都具有萧散历落的情怀。王墨“性多疏野……醺酣之后,即以墨泼,或笑或吟,脚蹙手抹。或挥或扫,或淡或浓,随其形状,为山为石,为云为水。应手随意,倏若造化”;李灵省“落托不拘捡……但以酒生思,傲然自得,不知王公之尊贵。若画山水竹树,皆一点一抹,便得其象,物势皆出自然”;而号为烟波子的张志和是位优游萧散倜傥人。可以说,此三人并非以自绘画上的崇高成就而得逸品之名,而是以其性格落拓不羁、不为规矩束缚而得。
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有关“徐熙野逸,黄家富贵”的讨论中。自北宋郭若虚在《图画见闻志》中提出这一观点,便引起了艺坛的浓厚兴趣。徐熙是五代时江南一位江湖野逸之士,是张志和、陆龟蒙、船子和尚之类的高人,他以一笔“落墨花”而著称于世,“志节高迈,放达不羁,多状江湖所有汀花野竹、水鸟渊鱼”。而作为宫廷画家的黄筌及其子居,“多写禁御所有珍禽瑞鸟,奇花怪石”。徐熙的画有江湖野逸之态,黄家之画有庙堂的富丽之姿。在很多艺术家看来,徐、黄的差异不仅是出身背景、绘画方式的区别,更是两种不同艺术心胸的差异,在重天然轻工夫、重神似轻形似的中国艺术的主流思想中,其轩轾则是不言而喻的。徐熙的逸品风范,与倪云林的“逸气”一脉贯通,也与董其昌等提倡的一超直入如来地的南宗正脉冥然相契。
因此可见,文人意识要有“隶气”、逸气,其实就是萧散之气。
原载朱良志著《真水无香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
主 编:刘 彭 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